去看海吧,他说。
《他与他的海》
[1]
及川是在一辆陌生的车里醒来的。有团火卡在了他的喉咙里,叫他睡得辗转反侧。最终及川放弃了抵抗,睁开惺忪的双眼,在狭小的车厢里伸了个懒腰。身边的驾驶座上空空如也,只剩一扇摇了一半的车窗,灌进了阵阵潮湿的风。
“搞什么鬼……”
及川叹了口气,在驾驶座旁捞了瓶水,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。喝到一半他忽然停住,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瓶子。
窗前是一条宽阔的马路。越过那平坦的柏油路面,他看见了一望无际的海。
[2]
之所以会走进那家店,本来只是心血来潮。
“——小牛若?”
男人回过头,嘴里还嚼着吃了一半的乌冬面。
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见到牛岛了。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在三年前的V联赛上。那天牛岛没怎么上场,及川赢了比赛,却总觉得不是滋味。赛后队员集合握手,牛岛握了一下就松开了,心不在焉地看向一边。第二天及川打开电视,发现牛岛签约了国外球队,一去就是整整三年。
及川慢慢松开了手上的门帘。三年的时间并没有在牛岛身上留下很多痕迹。离开球场,穿上西服,牛岛就像是随处可见的普通男人。沉默,无趣,还带着几分笨拙。及川试着让自己笑起来,而牛岛看着他,微微动了动脸颊。
[3]
其实不是想看海的。其实不是。
及川穿过空旷的马路,沿着台阶走下去,找到了坐在沙滩上的背影。
“醒了?”牛岛没转身,继续眺望着海面。及川在他旁边坐下来,微微眯起了双眼。海平线上是被稀释得有些惨淡的黑夜,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黎明。
“几点了。”
牛岛看了眼手表,“四点半。”
“太阳几点出来?”
“五点。”
“那还早。”及川咳了两声,在海风里吸了吸鼻子。
“车厢里有水。”
“喝过了。你没睡?”
“没。”
沉默伴随涛声袭来。及川斜过眼睛,打量着牛岛若利的侧脸。男人一动不动地看着海面,不拘言笑的神情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两样。及川把眼神收回来,用鞋扒了扒脚下的沙子。
“我说啊……”
“嗯?”
“为什么?”他看着前方。“为什么回国了?”
想起昨晚确实没有提及此类问题,牛岛沉默地转过了脑袋。
“想换个环境。”
“什么?”及川觉得好笑,把身子往后靠了靠。“你是干嘛去的啊。”
牛岛没有说话。及川多少猜得到原委,所以也只是跟着他笑。
“你还在原来的队里?”
“是啊,我长情着呢。”
“那你怎么会在这。”牛岛想了想,换了个问法:“为什么没有跟他们去比赛?”
“我上个月受了点小伤,把脚踝扭了。虽然没什么大事,但医生说最好静养。你呢?跟哪个队签约了?”
“还没决定。”
“慢慢来,你有得选。”男人咧开嘴来笑,“大名鼎鼎的牛岛选手嘛,谁家不想要。”
对及川话里的揶揄置之不顾,牛岛转过头,眺望着身旁的海滩。
“那是什么?”
“什么?”及川直起身来,往牛岛示意的地方看去。“哎……睡袋?”
牛岛不解地皱起了眉头。“这地方可不适合睡觉。”
“是来看日出的吧。”及川笑了,“我过去看看。”
“及川……”牛岛想阻止他,但对方已经踏着沙子走了过去,他也只得无奈地站了起来。及川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那陌生人前,只见对方在台阶上睡得正香,鼾声震耳,隆隆作响。
“睡得好香。”及川笑着蹲下身来,推了推那浑圆的睡袋。“喂大叔,醒醒了,天快亮啦。大叔?大叔!”
“呃……”男人迷迷糊糊地转了个身。
“还要睡?”及川笑出了声,“你不是来看日出的吗?”
“管他的……”陌生的中年男人哼出了声,“我要睡觉。”
及川笑出了声。
“是来干什么的啊。”他撑着膝盖站了起来,“要睡觉在家睡不就好了,干嘛跑来吹海风。”
牛岛没有回答。转过脸,他在海平线上辨认出了一抹青白。
[4]
和他们认识的年数相比,三年并不是什么太大的数字。尽管开头有些尴尬,但两壶酒下肚,及川还是打开了话匣子。
“老板娘,麻烦再给我们这一桌加瓶清酒——”他笑着扬了扬杯子,老板娘刚应了句好,他的手却被压了下来。
“到此为止。”牛岛淡淡地说,“你快醉了。”
“哎?没喝醉啦,一点都没!哈哈,放心放心。”男人笑着把他的手打了下来。“我刚才讲到哪了?哦,海——你听过无人海滩吗?”
牛岛摇了摇头。“那是什么?”
“我小时候看综艺节目知道的。这些海滩比较偏僻,知道的人也很少,和冲绳的那些不能同日而语。但是很好看哦!很~好看。其中有个没有名字的海滩——”
“没有名字?”
“就是没有名字嘛,我骗你做什么。”发觉牛岛提出了质疑,及川不满地撅起了嘴。“那个海滩太棒了。过了这么多年、这么多年喔,我还记得一清二楚呢。白茫茫的沙滩,海浪哗地打过来,一叠又一叠……”
男人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胡乱地划着。牛岛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的手指,直到又一瓶酒被放到了面前。
“啊多谢多谢。这第几瓶了?第四?第五?”
“第五。”牛岛挡下他倒酒的手,“真的,及川,到此为止——”
“无所谓了!反正我明天又没安排。”及川醉醺醺地把酒瓶抱在胸前,“你有吗?”
他犹豫片刻,最终摇了摇头。
“哦,正好——”及川彻红着脸嘻嘻地笑,“我说,反正闲着也是闲着,我们不如去看海吧。去吧?去吧!”
[5]
他看见了太阳。
与其他任何时刻不同,清晨的太阳丝毫不会让人觉得刺眼,只是平静地躺在东边的天际,仿佛一颗安详的心脏。
及川彻解了衬衫扣子,提着鞋子在沙上奔跑,边跑边回头冲他笑。“喂小牛若,你看!”
牛岛嘴角微微动了动。他确信自己很久没有看到及川了,尽管对方一见面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,仍然令他感到了几分怀念。
“抱歉啊。”
及川忽然说。
“嗯?”牛岛转过眼来。“怎么。”
“我昨天自顾自地喝了那么久,感觉有点对不住你。怎么说呢……我一喝多就这样,控制不了自己。”及川对着晨光叹息,“你也是莫名其妙,居然真的跑到这种地方来了。”
“这里又隔得不远。”牛岛不以为意,“离东京市区只有半个小时车程,来一次也不碍事。”
“哈哈。”及川笑着蹲下来。“不过,还是想看啊——”
“那片海?”
“嗯。”及川盯着金光粼粼的海面。“那时觉得它太了不起啦。不被任何人期待,不被任何人热爱,就那么一声不响地存在着,潮起潮落,潮起潮落。很帅吧?”
“……哪里?”
“你不懂啊。”及川划拉着底下的沙,“不过也是嘛,你是万众期待的牛岛若利,不懂也是当然的事情。”
“及川……”
“啊,我没有别的意思喔?又不是小孩子了。”男人深呼了一口气,撑着膝盖站了起来。“只不过,你和我终究是不一样的。”
牛岛默不作声地看他。及川彻的背后透出了他薄薄的肩胛骨,像是一对翅膀的残骸。海风灌进他的衬衫,叫那道痕迹消失在了风的形状里。
牛岛走上前去,停在了及川身边。
“一样的。”
“什么?”
“我说,我们是一样的。”他回头看向及川,“你想看那片海吗?那去吧。我们一起去。”
[6]
后来及川把那个日出的细节忘了精光,唯一记得清楚的是他点了点头,然后牛岛拉住他的手,两人坑坑绊绊地跑过沙滩,光着脚踏过开始有车穿梭的马路,钻进了牛岛那辆SUV。牛岛把油门踩到了最大,令发动机呜呜作响。他们飞驰在海边公路上,越过低矮的山丘,越过连绵的住宅,越过尚未醒来的整个城市,他们飞驰。
及川记得自己摇下了车窗,在带着咸味的空气里笑。他的脸颊被风打的生疼,心里却是快活得很。黎明尚未蔓延过整个天空,接连而过的路灯依然闪亮,仿佛夜里最后的星辰。及川带着被风吹乱的刘海回过头,发现身旁的牛岛也在笑——这个念头让他有些不寒而栗,可牛岛确实在笑。及川看了一会,自个也跟着笑了起来,笑得捂住肚子,前仰后合。
[7]
钱包,驾照,钥匙,手机——所幸他们带齐了一切必备的财物,剩下的随便哪家便利店都能买齐。及川从便利店里出来,一样一样地把东西往外掏。
“这么多水?”
“说的像你不喝一样。”
“这么多内裤?”
“一次性的,多简单。”
“那这些总不至于了。”牛岛掏出几袋零食,“这什么,牛奶面包?”
男人歪了歪脑袋。“你知道,我们总要补充营养。”
牛岛无言,仍由及川絮絮叨叨地查着最近的服装店,打算给他们再添几套路上的衣物。奇怪的是,他们谁也没提起回家,仿佛只要踏进家门,这种奇怪的冲劲就会顿时消却。
好在他家里没有女人,也没有宠物。牛岛掏出手机看了看,最后给来电设置到了信箱转接。及川看着他,微微挑起了眉毛。
“你不接电话了?”
“不接了。”牛岛把手机放回了口袋,“反正也没有要紧事。”
及川没说话,只是干脆利落地关掉了手机。面对牛岛询问的眼神,他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。
[8]
没有什么要紧的了。到了这个年纪,最要紧的是想好退役出路,乘早结婚生子。可及川也好,牛岛也好,他们谁都没有脱身的打算。再说,也并不是做了打算就能脱出来的。只是无论脱身与否,他们不被排球需要的一天总会到来。
牛岛去往海外之后的第二年,及川丢掉了他最佳二传手的位置。影山飞雄站在领奖台上,笑容僵硬地几近狰狞。但他还是年轻的,意气风发,风光无限。及川在台下攥紧了拳头,眼睛红了,但没掉眼泪。三十岁近在眼前,及川方才想起,原来少年时代离自己已经很远。
[9]
在牛岛回国的几个月前,及川参加了岩泉的婚礼。婚礼完了他喝到断片,第二天则被母亲的电话生生吵醒,母亲问完婚礼状况,紧接着就是一顿语重心长。
“找个女朋友而已,小事一桩。”他告诉母亲,“可现在这么重要,我可不能放下排球谈恋爱。”
“什么时候不重要了?”电话对面的女性疲惫地问,“你总是在说这种话。不如先告诉我,你什么时候才能把它放下来?”
什么时候?及川撑着宿醉的脑袋发愣。沉默半晌后母亲说:“我也能理解你的坚持,但是阿彻,职业运动员的寿命太短暂了。你有想过以后的事情吗——退役后的事情,哪怕一点也好,你想过吗?”
[10]
手机上的导航线路弯弯绕绕,好似手臂上曲折的血管。及川歪过头看看又正过头看看,左右环顾一番,最终抬起了脸。
“确定是这条路没错?”
“导航不是写着么。”
“可是啊——”及川把手机举给他看,“这样走不是更近么?”
牛岛瞟了一眼屏幕,“能走就行了。”
“你这人还真是没有一点技巧性。”
“比起那个,你确定海滩在那个县吗?”牛岛打着方向盘,“走错了就难办了。”
及川看着前方,没有回答。
“……及川?”
“……”男人扬起了眉毛。“老实说,我不能确定。”
牛岛在红灯前踩下了刹车。
“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嘛。”及川说,“网上根本查不到一点相关信息,我也不记得是哪个节目了。要么相信我的记忆,要么就掉头回家——我们别无选择。要么跟着我走,要么掉头回家,你选一个。”
牛岛叹了口气,重新踩下了油门。及川在他身边得逞式地笑。
[11]
“相信我,若利,你是顶尖的排球选手。”经理交叉着自己的手,“可你最近的表现并不如你在国内时好。我们可以体谅的,在异国只身奋斗,这很不容易。只是……”
牛岛等着他的下一句话。
“我们是商业化运作的俱乐部,我们要赚钱。”经理耐心地说,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?”
“我听得懂。”牛岛说。
男人用厚重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。牛岛坐在那里,看着桌面一块没有擦干的咖啡污渍。不知为何,在那一刻,他忽然怀念起了宫城。
[12]
“真的假的?”
“真的啦!”及川把自己的荷包拉出来给她们看,“喏,我这人不用手机的。”
牛岛看着他穿过女生们怀疑的眼神,拉开车门,大大咧咧地坐了进来。
“我问到了,在下个路口左转再左转。”
他挑了挑眉,打了一把方向盘。
“你跟她们说了什么?”
“啊?啊——她们找我要联系方式。”男人在副驾驶座上感慨万千,“你说我怎么那么受欢迎呢?”
“脸。”
及川停了一停,面无表情地回过头。
“这是讽刺?”
“为什么要讽刺你?”牛岛看着后视镜转弯,“我说的是实话。”
“那就是另一套咯。”及川彻一脸了然于胸,“什么金玉在外败絮其中——”
“谁说的?”
“……”男人低下头玩着自己的手指。“粉丝。”
“谁的?”
“谁的呢。”他无所谓地歪过头,“可能是我的,可能是小飞雄的,也可能是你的。反正这些人都说过,也有这么说的动机和理由。”
牛岛瞥了他一眼。
“我不理解。”他说,“他们不该这么说你。”
“无所谓,他们的理由跟我又没有关联。”及川扬扬手,“我才不会放在心上呢。”
“你没有?”
“当然。”
车里沉默了片刻,直到他们拐过了第二个弯。
“我还是不能理解。”牛岛说:“你很优秀,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在。”
及川没有马上回应他。过了快一分钟他低下头,对着自己膝盖叹了口气。
“怎么了。”
“没怎么。”
[13]
以前队里请过一个心理医生,专门为他们解决可能出现的心理压力。及川还记得那个文质彬彬的医生说过什么。他说及川选手,你在害怕。
“我?害怕?怕什么啊?”及川彻夸张地摊开双手。“我处于职业生涯的巅峰时段,万事俱全,条件倍佳。见过我这么受欢迎的排球选手吗?我是说,我让那些女主播都失去了对棒球选手的兴趣哎。医生,我能怕什么?”
“拥有什么和害怕什么并没有直接联系。事实是你拥有的越多,你害怕的就越多。”医生斟酌着自己的遣词用句:“我听说你对输球的反应很大。”
“那当然,因为我们不常输。再说,我也不觉得输球是件值得高兴的事。”
“可你的反应却远远超过了不高兴,及川选手。虽然你可能不太高兴,但我从其他队员那里听说了一些事情——听说你和‘怪童’都是宫城出身的选手?”
及川彻的身子僵了僵,他问:“这和我的恐惧有什么关系?”
医生耸了耸肩,“我还以为你心里清楚。”
[14]
他们的旅途平淡无奇。加油站,便利店,小旅馆,途经一个又一个城市和乡村,穿过低矮连绵的山。有次车抛锚了,及川就和牛岛坐在路旁抽烟,等着拖车过来把它拖去检修。
“你说这得花上多久?”及川眯起了眼睛,“三天?五天?一个星期?”
“没那么慢。”牛岛摁灭了烟头,“大不了再买一辆。”
及川失笑,“有钱人——”
“你赚得应该也不少。”
“跟你没法比。”及川捡起一块石头,胡乱地划着路面。
“退役后打算怎么办?”
“你呢?”男人抬起眼,见牛岛没反应,他又资格笑了起来。“不知道答案就别问啊。我倒想问了,你现在打的是什么算盘?没缘没故地跑来跟我看海,你还不至于这么闲吧。”
牛岛扭头看他,看得及川浑身都起鸡皮疙瘩。“……干嘛?”
“你想看到那片海吗?”
“是啊。”
“而我想让你看到它。”他看着面前的路说,“就这么简单。”
[15]
及川没有追问下去。
不知为什么,他忽然想起了许多事情。那时他和牛岛还不共戴天,对方一次又一次地剥夺了他登上全国舞台的机会,导致他整个中学时代都泯于宫城。尽管如今已经不以为然,但当时的自己无疑是愤懑的。只是及川说不出来这愤懑的对象是谁,是打破了常规的天才,还是畏缩于常规的自己。
一开始他是不平的,觉得自己应该得到更多,得到更好。可没过多久及川就认命了,他不得不承认,决定了这世界规则的乃是那些超乎规则的人。他知道自己不是与生俱来的天才,但也并不想和那些一看见才能差距就逃跑的人为伍。好在才能也能在后天慢慢培养,于是他决定相信点什么,比如这个世界总会给他一点回报,让他打败那些天生的赢家。这种愿望有那么几分自大,就连及川自己也明白,支撑他的不过是几分不肯自贬的骄傲,不愿退缩的尊严,以及略显过度的贪婪——及川不觉得这些是什么坏事。可对于步步紧趋的未知,尊严还是一个太过脆弱的词。
事到如今,他所等待的才能仍然没有到来。他是个出色的选手,但也只囿于出色。非比寻常,无与伦比,独一无二,无可替代,这些词汇都属于天才,属于不曾落下的牛岛若利,属于冉冉升起的影山飞雄。
[16]
途径一片广阔的麦田。夕阳西下,齐腰的麦穗在余晖里轻轻飘摇。及川把腿架在仪表盘上,沉默地看着那无边无际的田野。牛岛侧过眼,看见他眉头紧皱,不知是在想些什么。沸沸扬扬的风吹乱了及川彻的头发,他双眼闪烁,看向夕阳。
“太阳要下山了。”
牛岛瞟了一眼表,“我们快到下个镇了,不用急。”
“我又没在催你。”及川看着窗外,忽然背对着他问了一句,“小牛若,你会觉不觉得害怕?”
“害怕?怕什么?”
“很多事情。”男人没回头。“比如——”
比如太阳落山,他说。
牛岛停顿了片刻。“它还会升起来的。”他打着方向盘,“第二天。”
“但那是第二天的事了。‘明天’是有限额的东西,总有一天会被用完。就像这样——燃烧,燃烧,化为灰烬。”
及川伸出骨节分明的手,捋着从麦田里吹来的风,任由阳光从他指缝之间滑过。过了一会,及川开始唱歌。牛岛觉得那曲调很是熟悉,可直到最后一丝光线沉没,他才终于想起了其中来由。
那是青叶城西的校歌。
[17]
曾经有一段时间,及川确信自己对天才恨之入骨,厌恶至极。然而时间让一切变得可以原谅,在他们长成大人之后,许多事看起来也不那么重要了。这么说的原因是,身边逐渐出现了许多更为重要的事,许多和梦想无关,却又痛如切肤的事。这些年里身边的人陆续工作结婚,买了新的房子和车,和家人一起在社交网站的相册里和睦微笑。这一切都令及川感到了迷惘,好像只有他一个还站在球场上,抱着那只破破烂烂的排球,念叨着那些梦想、努力、才能之类由少年时代独属的句子。
有时他怀疑自己选择了一条被全世界抛弃的路,所有人都在成长,前进,他的面前却仍然是一片迷雾。才能什么时候才会绽放,到底会不会绽放,及川仍然没有答案。值得庆幸的是,他现在终于对这一切心平气和了起来,并且逐渐原谅了一系列的事情,包括自己,也包括影山。甚至连过去势不两立的牛岛,也没有了以前那么面目可憎。他说不上来这是为什么——可能是一种成熟,也可能是一种疲惫。时间令他不得不乖乖承认,生活就是别无选择,你怪不了别人。
太阳总会沉没。及川知道,那个时刻不远了。
[18]
“排球选手?”
“是啊。”
“真厉害啊!”半醉的中年人兴奋地招呼着自己的同伴,“喂,这边的小哥们说是排球运动员噢!”
“真的假的?”下班回家的工人们把他们围坐一团,“好像没什么印象啊。”
“那是因为你们满脑子都是棒球吧?”男人拍拍他的肩,“别在意!不过排球嘛……”
“怎么了?”及川笑着跟他碰杯。“觉得排球不好么。”
“也不是说它不好啦,就是有那么点……”男人挥着手,“你看,棒球、足球、篮球……无论哪一个都很赚钱,但排球就有点难吧?大家都不怎么看排球嘛。”
“像小哥你们这种体格,为什么不考虑去打篮球?足球也不错,还能打世界杯呢!我看你可比那什么内田选手、本田选手的帅多啦。”
“不过排球选手好像也挺吃香喔?那个之前很有名的女明星不也嫁了个排球选手嘛。叫什么来着……”
“哎?但她年纪已经很大了吧!找谁不都无所谓了吗?”
话题渐渐转到了某个临近过气的女星身上。及川笑了笑,低下头自己喝酒。牛岛的眉头沉了沉。
“你没事么。”
“嗯?啊,没事没事,这不才刚开始喝吗。”
“我不是问你这个——”
“我没事的啦。”及川拍拍他的肩,“再说,你不也该习惯了吗?排球确实不是那么帅气的运动,没那么多人知道也是当然的事。和女明星结婚……哈哈,也算是种别样的出名吧。”
牛岛在讨论声中看向及川,后者拿着杯子在他面前扬了扬,直到他也端起杯子,才满意地笑出了声。
“这才对嘛。”青年浅浅地勾着嘴角。“干杯。”
[19]
及川彻变了。
放在过去,他怎么也不会和及川喝得东倒西歪,人事不省,甚至一起踏上莫名其妙的怀旧旅行,来到这遥远而偏僻的南方小城。牛岛不清楚这些年究竟改变了及川什么,但大抵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。
他不为及川感到遗憾。非要说的话,这是及川自己选择的道路,困难重重也是理所当然。他依旧觉得及川浪费掉了他最好的机会,但牛岛现在已经领悟,正是这种可贵的浪费造就了及川。这么多年过去,及川仍然走在他理想主义的路上,为他的理想头破血流。有时及川看向他时,牛岛仍然能从他的眼睛里找到那根过去埋下的刺。这种奇妙的执着令牛岛没有缘由地感到了欣慰,可能在前无出路后无退路的地方漂泊了太久,难免对那些旧日遗物心怀戚戚。
及川说他们不一样,他却不觉得有什么区别。好像从很久以前开始,他们的面前就是这片球场——时至今日,也只剩下了这片球场。
[20]
车行至及川记忆中的小城,两人的行动彻底陷入了僵局。两人在旅馆住了几近一个星期,在四周打听了一大圈,可没人听过那片无名的海岸。小城临海,牛岛便陪着及川把海岸从头走到了尾,可还是没能找到他记忆里的那片沙滩。
“啊,车!”及川驮着的背忽然直了起来。“喂小牛若,快跑!”
两人跑了一阵,却仍然没能赶上面前的公交。及川彻在公交车站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,冲旁边的栏杆踹了两脚。
“可恶!”
他踢踢踏踏地走到时刻表前,脸色随之差了几分。“搞什么鬼……下一班车还要两个小时。”
牛岛看着他骂骂咧咧地在椅子上坐下来,自己也跟着坐了下去。偌大的车站空无一人,只有两人疲惫的喘息。
“我要累死了。”及川伸长双臂仰过身子,“开什么玩笑,连个影子都没有。”
“确定不是你记错了?”
“记错了也没办法啊!”男人烦躁地叹气。牛岛在他旁边打开地图,继续钻研可能的地点。
时至傍晚,天色近乎全暗,只有一枚橘黄灯泡悬在空中予以照明。及川盯着那灯泡看了很久,像是想从里边看出点哲理。
“可能它就是不存在。”
“不是它不存在,而是你没找到。”牛岛眯起眼睛看着地图。
“还不都是一样?”及川有气无力笑,“找不到的东西就不存在。”
牛岛从地图上转过头,看着一旁的及川彻。
“你指的是什么?”他顿了一顿,“是海岸,还是……”
[21]
“他是你的克星。你试图去战胜他,摆脱他,但却从来没有成功过。每个人都需要他人的关注与认可,而牛岛选手让你的渴望始终无法得到满足。你恐惧他,恐惧失败,恐惧可能到来的结局,尽管你拼了命地想挣脱这些恐惧,可只要你的内心没有得到满足,你便永远无法得到安宁。这让每一次失败对你来说都格外重要,好像你输的不是一场比赛,而是整段人生——”
“够了。”
及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。
“等等,及川选手!我想你需要认可你自己。”
“认可?”他重复道,“我不需要任何人的认可。为什么我非得认可自己?为什么我不能直面自己的不足,接受它们,并且打败它们?医生,我觉得那才是我应该做的事情。”
他记得那个医生低下了头,沉默了一会,推了推他鼻梁上的眼镜。
“你要知道……”他缓慢地说,“能够轻而易举成功的人少之又少。对于大部分人来说,成功是一个艰苦的过程,甚至终其一生都无法企及。这些人努力了,尽了他们最大的力量,但却仍然无法获得他们想要的东西。是他们贪婪、愚昧、不自量力吗?不是这样的,及川选手。人生就是这样,世界就是这样。”
“而当这些人意识到这一点,他们的人生会毁于一旦。我是说,他们尽力而为了,他们已经没什么可以做的了,面前已经是一条死路,背后还没有任何可以逃脱的借口。直面自己的缺陷,接受它们,打败它们,这是个很了不起的理想。但是及川选手,你确定自己能实现它吗?”
[22]
从无人站回去以后及川摸出了他的充电器,久违的打开了手机。牛岛看着他坐在床的另一头,默不作声地看着屏幕。过了一会有人打了电话进来,隔了一段距离也能听出女性的担忧。及川的背影嗯嗯啊啊了一阵,最后一段又一段的沉默。挂断电话前他安慰电话那头的人,说他很快就回。
“女朋友?”
“姐姐。”及川简略地回答,“队里找不到人,把她吓得不轻。你也打开手机看看比较好,找你的人应该比我更多。”
牛岛看着他蹲下来收拾东西的背影。
“你要回去了?”
“是啊。”背影说:“总得回去的吧。反正无论到哪都是在逃避现实,不如回去面对来得更好。”
“你放弃了?”
及川顿了顿。
“是啊,我放弃了。”他微微侧过头,话音里带着笑意。“抱歉啊,让你跑了这么远。但那片海岸果然不存在嘛。”
“它存在的。你只是没有——”
“我说过它不存在了!”
一声怒吼。
牛岛默不作声地坐在床边,看着那背影颤了颤肩膀,放下了手里的牙刷。
“要是存在的话,我早该找出来了。”男人艰难地说,“找了这么久还一无所获,不就证明它不存在吗。我只是不想承认而已,但心里已经一清二楚。很好笑吧?绕了这么大的圈子,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。”
只有微不足道的自尊,他说。你说得对,小牛若。
“已经够了。”及川抬手抹了抹眼睛,“我已经走了太久,快要没法回头了。现在的话还能回到正常人的世界里,找份更靠谱点的工作……”
“及川。”
“真是的,为什么要在这件事上这么执着,自己想想都觉得好笑。心怀希望,勇往直前……我已经不是这个年纪了。”
“及川。”
“啊啊,真逊。逊到家了。还连累你跑到了这种穷山僻壤。什么海岸啊。什么不被人期待的存在啊。大家又不是瞎了眼,不期待就是因为不存在,不存在的东西谁会期待?反正我不会。再不会了。”
“及川!”
“别说了。”及川彻背对着他站起来,“明天我就回东京。”
牛岛想抓住他的手臂,可手伸到一半,最终还是放了下来。及川的肩膀微微颤抖,一如某一天的夜晚。
“抱歉啊,小牛若。”男人不像样地笑了,“说好要把你打得落花流水,最后却还是这个下场。”
“……及川?”
他犹疑地睁大了眼睛,看着面前的及川转过身,红着眼睛朝他微笑。他轻轻地走上前来,贴近了牛岛的脸。牛岛不确定地看着面前的男人,看着他离开自己的嘴唇,不太成功地勾起了嘴角。他们近在咫尺,却又远在天边。
[23]
那天夜里,牛岛梦见了出发前的那个晚上。
“海?”
“海。”及川啪拍起了桌子。“海!”
“要到哪里——”他疑惑,“城里可没有海。”
“唔……冲绳?啊哈哈,太远了嘛。那湘南?”男人趴在桌上摇晃脑袋,“哪都好……我想看海嘛。海……海。哈哈。海……”
牛岛看着及川留在手臂外面的后脑,看着他修剪整齐的发际线,看着他平整的衬衫衣领。那只为传球而生的手紧握酒瓶,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。过了一会他看见及川的肩膀开始颤抖,大概源于哭泣,或者某种近似于哭泣的东西。
——那天晚上没有月亮,有的只是在高速公路上延绵不绝的路灯。他们穿过一个,又穿过另一个。
“我真的很想打败你……你,小飞雄,你们那群讨人嫌的家伙。”醉醺醺的男人倚着车窗,对着前方呆呆的笑。“但就是赢不了啊。赢不了。”
牛岛没有说话。
“为什么呢?到底为什么赢不了呢?是我哪里出了问题,哪里做的不好,哪里做的不够……”
“你做的很好。”
“说谎。”
“不是谎话。”
“不,那是谎话。”及川疲惫地阖上了眼睛。“求求你了,说那是谎话。”
[24]
第二天牛岛发现自己睡在空了一半的被窝里,剩下的一半早就没有了余热,昭示着另一位房客的离开。他从床上坐起来,发现及川的行李不见了,酒店的桌上放着喝了一半的啤酒罐子,下面压着几张被撕的参差不齐的纸。他把纸拿起来,发现那是从酒店的意见簿上撕下来的信笺,墨水痕迹早已干涸。牛岛若利站着读完了那份留言,然后把它折好,塞进了口袋。然后他穿戴整齐,洗漱完毕,拎着行李下去退了房。
“你好。”他对前台客服点着头,“我想退房。请问一下,距离这里最近的镇大概有多远?”
[25]
穿过漫长的隧道,他看见了苍翠的山。
从一开始他就明白了,及川想做的并不是看海,而是从这个逼仄的世界里逃开。那片无名海滩其实景色如何都无所谓,他想做的是找到那片海,证明给自己看,证明给世界看。他相信,或者说他希望,未来并不是他的幻想。他希望自己所坚信的东西确实存在。
无论那玩意是什么——牛岛希望它存在。他不明白自己对及川怀抱着怎样的心情。是同情,是恻隐,还是同病相怜,或者,或者别的什么,他不知道如何形容的,别的什么。无论如何,他希望那东西确实存在。那以前是他的海,现在则成为了他们的海。如果及川找不到,那牛岛就来帮他找。
[26]
敬启,小牛若。
“无名海滩?不知道啊。那是什么?”
现在想想,我好像没有问过你对才能的看法。
“诶?你是电视台的人吗?哪个电视台,N○V?T○S?”
事实是,过去的我一直相信自己具有才能。与其说我真的在排球上多么突出,不如说我是希望自己能有那么突出。
“我知道你!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你,叫什么来着……啊,是打棒球的那个吗?排球?排球……哦!难怪这么眼熟!”
而从遇到你开始,我便对这个念头产生了怀疑。从那之后直到现在,我从来没有摆脱这种怀疑。但我怎么也没法就此放弃。或许我只是不够努力,还需要继续磨练。于是我努力,努力,拼了命的努力,像是要弥补什么一样努力了。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,其实这不是努力的问题,我缺乏的东西是与生俱来的,没有办法用汗水弥补。我一辈子也不可能成为你那样的选手。对我来说,排球是特别的。可对于排球,我只是万千选手中的一个。
“无名海滩……不好意思,真的不太清楚。要不要去找记者问问?”
不觉得不公平吗?过去的我这么觉得。对你,对这个世界,我感到了无法消弭的愤怒。我无法原谅这样的世界,而唯一的报复方式,就是打败被这个世界赋予了才能的你。可后来我我明白了,不公平才是最大的公平。我只是没有办法接受自己劣人一等的事实,希望靠胜利来证明自己。我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局限,但这并不意味着局限并不存在。
“这个我们实在是力不能及……顺便问一下,不知道您回国是有什么打算?啊,牛岛选手,不好意思,牛岛选手——”
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待才能。但对我来说,这是放弃的时候了。平庸不也很好吗?普通不也很好吗?没有过人的才能,人也还能继续活着。不是天才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。我努力过,尝试过,用自己的全力走到了这里,没有再去逃避的理由了。
我很抱歉,小牛若。或者我应该叫你牛岛,因为你好像不太喜欢我那么叫。这些日子我过得很开心,希望你也一样。
“哦?喔,我知道!现在有名字啦,你当然找不到。你看,那边不是有座小山丘吗?越过那座山就是啦,就是山上都没什么人走。对了小哥,你要买柿子吗?新鲜得很,今早刚摘的!”
[28]
他找到了。
老实说,牛岛也怀疑过自己。这毕竟不是球场,不能靠靠与生俱来的优势所向披靡。多年过去,牛岛已然知晓了自己的局限,也知晓了及川曾经面临的困境。然而令牛岛无法想象的是,及川彻经历这一切的时间比他来得更早,却比他更为决然地战胜了一切。
他们走在这条看不到尽头何在的路上,随时都会塌陷,随处都是终点。然而他们还是走到了这里——说是不管不顾也好,说是不切实际也好,他们希望前方有着什么,他们坚信前方有着什么,有着什么能够为这一切赋予价值。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价值,他们踩下了脚边的油门,离开了熟悉的世界,来到了这片没有名字的海。
[29]
后来他发现那座小山丘其实并不好爬,尤其是在拎了一袋子柿子的情况下。
凌晨时分他独自下山,在晦暗的光线里抵达了那片海岸。天色渐明,慢慢揭开了它的神秘面纱。牛岛眺望着黑暗的海面,忽然看到了什么——起初他还以为那是一块礁石,然而天空被鱼肚白逐渐稀释,使得他终于分辨出了那块异物的真实面貌。
牛岛钻进那个简易帐篷,摇了摇里面的睡袋。里面的人挣扎两下,又没了动静。他看着好笑,又往上面补了一脚,这回力道有点大,害得那睡袋的正主睡不成觉了。男人翻了个身,想从从拉链的束缚中挣脱出来。牛岛帮他解开睡袋,看着那人直起腰,没有好气地抓了抓睡翘了的后脑勺。
“天快亮了。”他看着及川彻。“你不是来看日出的么。”
及川从不甚明朗的光线里冲他翻白眼,“没看到我正在睡觉吗!”
这对话好像似曾相识。及川骂骂咧咧地爬了起来,收拾着旁边的行李和睡袋。牛岛跟着他一块钻出帐篷,好奇地打量着他的营地。
“你来扎营了?”
“不然怎么样?”及川疲倦地打着哈欠,“我还没问你呢。你怎么会来这儿?”
“但你看起来并不是很惊讶。”
“是啊。”及川讽刺地走到沙滩上,“我早该知道的。你这人就是阴魂不散,上哪都甩不掉。”
“所以你呢?”牛岛跟着他一起往海畔走。“我以为你回东京了。”
“我是回了啊。我回去见了几个朋友,其中一个交了个新女友——他们就好女主播那一口。我找她打听了一下,终于找到了那个节目的策划人。”
“但你不是放弃了么。”牛岛在海风里眯起眼来,“你以为这里不存在。”
对方在沙滩上坐了下来,没有回答他的话。牛岛跟着坐在了旁边,凝望波浪在昏暗的清晨拍打海岸。
“我觉得我好像明白了。”
“什么?”
“那个男人——那个在湘南被我们叫醒的男人。”及川往后靠去,“我终于明白他的想法了。”
“比如他真的很想睡觉?”
“蠢货。”及川笑着骂他。“不是这样的。那个人并不在意日出,因为那不是他来海边的目的。”
牛岛挑挑眉。“那他的目的是什么?”
“来看日出。”及川简洁地回答。“这个行为本身就是目的,就是意义。”
“即便那天可能是阴天?”
“即便以后永远是阴天。”
牛岛扭头看着及川彻,及川也回头看着他。太阳从海的另一头探出了些许端倪,为及川的轮廓镀上了暗红的光。牛岛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,就那么盯着及川盯了半天。过了一会他说,“可是太阳出来了。”
男人耸耸肩,“运气挺好的。”
“这片海也存在。”牛岛也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些什么意思。“而且你来了。”
“所以?”
“所以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所以,我想我大概可以相信某些东西。”
及川彻定定地注视着他的眼睛,然后扭头勾起了笑。“你当然可以。”他温和地说,“你可以尽情地相信它——是你的话,一定可以。”
“你呢。”
“什么?”
“我能相信你吗?”牛岛看着海风里的及川彻,“我想跟你一起找到那片海。”
青年的眼睛闪了闪。晨光蔓延开来,令他的五官明朗开来。牛岛忍不住伸手去碰,却被对方探过来的身子打断。及川从那个短暂的吻脱开身来,眼里闪着狡黠的光。
“你说你不会再逃避了。”牛岛想着自己口袋里的便笺,“改变主意了?”
“倒不是改主意啦……”及川笑笑,“我是要承认自己的平庸,但平庸归平庸,我还是要带着它走到最后。当然啦,或许走不了多远,还会头破血流——”
“但那是意义所在?”
“那是意义所在。”
及川重复了一遍,又将眼神投向了空旷的海洋。太阳出来了,牛岛若利想。 他回忆起了许多往事。他想起了白鸟泽,想起了乌野,想起了北川第一和青叶城西,想起了那些小城里的岁月,想起了那时他曾深信不疑的东西。尽管其中的大多信念都迎来了幻灭,但这仍然不妨碍它们继续萌生。距离那片海已经不远了,他如此坚信。
[30]
敬启,及川。
时至今日,我仍然不知道什么才是才能。它可能是一份礼物,也可能是一份诅咒。无论答案如何,那都不重要了。我想,有没有才能和要不要前进,其实没有必然联系。另,新的俱乐部里一切都好。又另,你为什么不直接叫我若利?
“……厚颜无耻。”
“什么?”
“秘密。”及川把明信片塞进了包里。
“啊,莫非你又收到粉丝的情书了?”
“不是粉丝给的。”男人一本正经地说,“但确实是情书。”
“什么啊!给我看看给我看看——”
“别闹啦。”及川推开凑过来的队友,“都快上场了你还不收拾收拾。”
“切,可疑。”
及川彻得意洋洋地勾起了嘴角。闭上眼睛,他听见了海的声音。
Fin.